赵家后院的火,起得特别诡异。
大夫人持家向来就严慈相济、宽中带严,护院一天巡视三回,检查各种隐患。钱姑娘找上门之后,更是处处叮嘱,以防意外。
安置钱家母女的院落,更是明里暗里多放了十来个丫头。因着她们母女好以死相逼,早做全了安全措施。
赵曦寻大夫人说了担忧之后,大夫人还特意带赵曦去检查了一遍。母女俩将角角落落都查清楚,又看着婆子打好水,将蓄水防火的大缸都装满,才放心的退出来。
当然,出来前,少不得对丫鬟婆子们三令五申,再许下丰厚的奖赏。
就是这样,钱姑娘住的屋子还是起了火。
火烧起来,护院原本忙而有序的在救火。可疏散人员的时候,有丫鬟掉进了大缸,边上的婆子着急救人,当即砸碎了大缸。
别处的几个水缸也一样,因为各种意外,碎得干干净净。
古权快马加鞭赶到的时候,钱姑娘住的院子已经烧得进不去人了。向来慈和的大夫人紧绷着脸,看着下人将水一桶桶往火里泼,进去的人却依旧没能出来。
“钱姑娘在里头?”
忙乱中,不知道谁答了声‘是’,古权听后,伸手从路过的人手中抢了水桶,将里面的水兜头浇到身上,扔了桶就往火海里冲。
大夫人先还没看清是谁,等打听出来是古权,她悬着的心更落不到实处:能让先生铤而走险,钱姑娘的事,只怕比她预想的要严重得多。
至少,绝不是银钱能摆平的事。
她下意识就想到了丈夫拒绝升任的事情,以及赵闻年才提醒的,在周家施粥筹备宴上,罗曼和太子妃争锋相对的事……
大夫人目光坚毅的望着火海,定海神针般不动如山,整个人却浑身发冷,如坠冰窟……
古权冲出了火海,等看清他怀里抱着钱姑娘,大夫人激动得嘴唇都有些发抖。她不顾婆子们的阻拦迎上去,接过钱姑娘就喊大夫:“快,先给钱姑娘和古先生看看。”
“不用管我。”古权拂开下人送过来的毛巾,也顾不上湿透的衣衫,紧着步子追在大夫人身后。
他得看着钱姑娘,没离开赵家之前,这丫头不能离开他的视线。
才发现失火的时候,赵家就着人去请了大夫。这次,大夫倒是顺利请了过来,就候在赵家。
候着的三个大夫又是扎针又是灌药,最后却也只能无奈的摇头:“趁还有口气在,让她见家人最后一面吧。”
“大夫……”
“浓烟呛坏了心肺,除非是大罗神仙下凡,不然……老夫无能,还请夫人恕罪。”
古权不信,抢步上去抓住钱姑娘手腕:他也是钻研过医书的,普通大夫休想蒙骗了他。大夫人一瞬不瞬的盯着古权,盼着能听到好消息。
你看,钱姑娘的胸膛还不停起伏着,人明明还好好的,怎么就救不活,就最后一面了?
她看着古权按完左手按右手,看着他按压钱姑娘胸膛想让她呼吸顺畅一点,看着他从不肯认命到放弃挫败……
“去请钱秀才……”
这几个字她说得艰难,钱秀才来得却很快。
告官被人拦下之后,他就被带到了赵家。赵家起火他知道,赵家救火他也清楚,古权不要命般冲进火海,被人死死压着的他也看得清清楚楚。
若不是被人死死拉着,冲进火海的人会是他;如果他先冲进去了,或许能将乖女儿救出来。
钱秀才跪在床边,紧握着钱姑娘的手哭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有什么话,抓紧了时间说吧,别留下遗憾。”大夫人劝钱秀才的话还没说完,古权已经抢步过去,俯身看着钱姑娘道:“你的事,姑娘已经和我说了,不管你活不活得成,我肯定还给你个公道。”
为了吸进去更多空气,钱姑娘扯得喉咙呜呜直响。即便如此,她也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。听见古权的话,她感激的看着他,想说什么,用尽了力气,也没发出点正常声音。
“走,咱们回家,爹带你回家。”钱秀才呆愣的看着没了人色的女儿,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:“是爹不好,爹不该去卖朱砂画。是爹没本事,养不活咱家。走,咱们现在就走,谁再拦着,爹杀了他!”
这一次,没人拦着。
大夫人看着哭成泪人、不断自责的钱秀才;看着他怀里没了生机,还努力想对着父亲笑一笑的钱姑娘,心里发酸。
才抱着女儿出了门,前头救火的婆子又火急火燎的赶过来,远远的看着气氛不对,她赶忙收敛了情绪,稳妥的走到大夫人身边,小心的回禀道:“钱娘子找到了,烧成了焦炭。”
虽在意料之中,大夫人心间还是蔓延开抽痛。她担忧的看着前头的钱秀才,不知道该怎样去赔偿、安慰……
钱秀才停下来,偏头看了眼着火的方向。然后抱着女儿,朝那边走去:“走,咱们去接你娘。
你娘没本事,没救出来你,还将自己搭了进去。那个傻婆娘,说是闯阎王殿也要把你救出来。你瞧,可不就到了阎王殿。”
大夫人在后头听着,想辩,又无从辩起。只带着众人,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。
接到钱娘子,钱秀才掀开草席看了一眼:“齐了,走吧!”
他没拒绝赵家的马车。
女儿在他怀里,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断了气。他探了探她的鼻息,稳稳的将女儿放在了软垫上。又折回来抱钱娘子,尽管被烧成了焦炭,他也动作轻柔,生怕弄疼了她一般。
等安排好一切,那个佝偻着后背,一瞬间老了十岁的钱秀才站到大夫人面前,复杂到阴森的目光直愣愣的盯着她。”
“我很抱歉,钱娘子和钱姑娘……”
“等安葬了他们娘俩,你最好也弄死我。”钱秀才脸上没了眼泪,他整个人都阴森得可怕:“我还有个儿子,你最好也弄死他。只要给我们留了口气,你们就活不成了,一个都活不成。”
“钱……”
“睡觉别闭眼,你眼睛一闭,她们娘俩就会来找你。”
说完这句,钱秀才转身就走。走到马车前,他特意回头看着大夫人,伸手接开了钱娘子身上的草席。
形容可怖的钱娘子一下子露在众人眼前,大伙儿吓得惊呼出声。古权下意识挡在大夫人身前,大夫人却推开古权的遮挡,双手合十虔诚的朝钱娘子行了个佛礼:“我心怀坦荡、不畏亡灵。愿你一路走好,往生福地。”
目送着钱秀才走远,大夫人才带着人回府。
她顾不得满府狼藉,喊来紧急赶回来的赵闻年,同古权一起进了议事厅。
罗曼却不知道这边的变故,此时的她正在晚照苑讨巧卖乖。
为着儿女,罗太太便是不愿意,也不准备拦着罗曼他们回宣毅伯府。可她已经看通了世事,剩下的日子想多为自己活。
她心里不喜欢罗家的人,对罗二太太便多了许多怠慢。
迎进罗二太太时,罗太太依着礼仪陪着喝了杯茶。之后便是罗二太太多亲热得体,她也没接半句话,耐着性子再多陪了半刻钟,她便由苏嬷嬷扶着进了小佛堂,直到罗曼回家,都没出来。
罗曼前脚才刚迈进晚照苑大门,等在门口的清清就回禀了二太太的情况。
带了什么礼,说了什么话,吃了什么点心,喝了什么茶,枯等的这几个时辰都做了什么,是什么态度……
“二伯母倒是个妙人!”罗曼听罢,唇角就翘了起来:整个伯府,最通透沉稳识大体的,只怕就是二伯母了。
打帘子进屋的时候,罗二太太正自己斟茶,抬头见着罗曼,脸上的笑容立马就生动起来。她放下茶盏,迎上来搂住正要行礼的罗曼,体贴道:“免了免了,二伯母知道你乖就好了,收起那些个累人的礼数。”
“让二伯母久等……”
正要找个理由解释,二伯母已经笑着点了罗曼鼻子:“还是和二伯母见外不是?你提前又不知道我要来,我自然得等。
况且啊,二伯母愿意等!”
“二伯母最好了。”
二太太拉着罗曼坐下,也不绕着弯拉家常,直接从袖袋拿出沓图纸递给罗曼道:“二伯母今天来,是想让你们都看看这图纸。
咱们要回家住了嘛,院子怎么也得收拾收拾。你看看,喜欢哪种布置?”
罗曼便细细看了几种设计,挑了中意的一副递给罗二太太,笑问:“修兰苑得多少银子啊,我禀了娘亲好让人送过去。”
“看曼曼说的,伯府连这点银子都出不起?”罗二太太佯怒的翻了个白眼,怕当真吓着罗曼,又笑开捏了捏罗曼下巴:“放心吧,有二伯娘呢。便是公中吃紧,还有你二伯娘的嫁妆铺子。”
“那就谢谢二伯娘了。”罗曼从善如流,搂着二太太的胳膊亲亲热热的道:“二伯娘对我们的好,曼曼都记在心里,等哥哥回来,让哥哥好生谢谢您。”
见二太太又要拒绝,罗曼又俏皮的加了一句:“拿他自己挣的俸禄银子孝敬您,是心意。”
“好!”二太太一声好答得干脆利落,原本是做戏,心里却意外的暖洋洋的。她认真看着罗曼的眼睛,怎样看,都觉得罗曼对她的亲近和喜爱,是真心实意。
三房为占下兰苑,趁她们去周家的功夫就推了两间房。为了不让罗曼他们不痛快,兰苑几乎是二房强抢回来的,为了不留下痕迹,这才不得不重新修建兰苑。
这笔钱,大夫人原想着从公中拨,三房闹死闹活的不同意。这钱就落在了二房头上,二太太不穷,可拿银子出来的时候,到底憋屈。
此时看着罗曼讨喜的眉眼,晶亮又亲热的眼睛,倒将所有不快都散了干净:罗曼这孩子玲珑通透,她这银子花在曼曼她们身上,定然是值。
“京中赈灾的事情又派到了大长公主身上,这事曼曼知道吗?”
见罗曼摇头,二太太立马安慰的捏了捏她的手:“晚照苑到底偏僻,消息过来得慢。等伯母修整好兰苑就来接你们,到时候就好了。”
罗曼乖巧的笑着,却没应二太太的话。二太太也是个通透人,立马想起罗曼对儿子说的话,以及自己在秦王妃面前的承诺。
这丫头,看着软软糯糯,却不是个能忽悠拿捏的主。
好在她也没打算忽悠罗曼,刚才也只是话赶话而已。意识到不妥,她便接着先前的话道:“这次,伯府也收到了请帖。我和你大伯娘的意思,明儿个宴会,你也跟着去。你是咱们伯府的嫡小姐,这样的大场合得露露面。”
罗曼为难:“可上次在周枢密府上……”
“和上次不同。这次,大长公主握着太后懿旨,谁也不敢乱来。况且,你这次是以伯府小姐出席,只在后院和各府小姐玩笑就好了。”
罗曼颔首,乖巧的答应下来,眼里还有对二太太愿意提点她的感激。心里,却清楚这种宴会上的明争暗斗、机巧陷阱:更何况她身世敏感,又得罪了太子妃,个中手段只怕要更精彩。
不过,姐姐连太子妃也没放在眼里呢。真有人要撞上来……
嘿嘿,姑娘才听了不平事,手正发着痒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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